锦言

搞点东西。更新不保证 啥都随缘。

【夏五】而立  

文‖温锦言

·CP:夏油杰×五条悟

·全文8k+感谢阅读,谢谢。

 

 

三十岁时,五条悟宣布不干了。那天刚过他的生日,家里许多的长辈前来恭贺,御三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密密麻麻坐在一处,五条悟坐在上首,没带眼罩或者墨镜,眸光又轻又冷。

 

人们依次祝他生日快乐,五条悟微微笑着应。他脾气难得变好,看见秃顶老头们也没刻薄地说上两句,老头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五条悟的爷爷让他说几句,五条悟便一板一眼地站起来,一副新生致辞的模样。这行为林林总总看下来都不怎么像五条悟,人们猜三十岁,五条悟大概终于想通了,不打算再给咒术界高层添麻烦,于是各个慈眉善目地等他发言。五条悟看上去与年轻时没什么变化,拿出去仍旧是个幼颜的高中生,一点不像个成年人。假成年人咳咳地咳了两声,话筒传出尖锐的长啸,五条悟也不恼,懒洋洋一挥手,说:我宣布,我不干了。

 

这话一出,无异于惊雷。五条悟仍旧微微笑着,他偏头看了眼自己爷爷,说:“话我说完了,走了。”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五条家前任家主颤巍巍地咳嗽几声,拄着拐杖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声问:“什么叫不干了?”

 

五条悟摊开手,语气仍旧轻快:“总之,我不当咒术师,也不继承五条家,我卸任,等下去咒术高专辞职,就这样。”

 

“说什么胡话!”老爷子被气得胡子一颤一颤,把拐杖敲得笃笃作响。五条悟咧嘴笑,说道:“我看现在不需要我也没什么问题,任劳任怨干了二十多年,总不能一直差使我吧。”

 

这理由无理却又充分,一时间噎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五条悟兢兢业业斩妖除魔二十余年,无数次凭一己之力挽救咒术界于水火,他救了太多人,又培养了一批强大善良的特级咒术师。一年前,五条悟杀了双面宿傩,却救下虎杖悠仁的性命,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像是一场奇迹,却因为他是五条悟,于是一切都显得自然又合理。那时他二十九岁,与如今没有太大分别,他一身是血地抱着虎杖悠仁,很轻地叹了一声。

 

不想干了。五条悟说。

 

五条悟抖了抖自己宽大的和服,踩着木屐走下高台。于是没人拦他,五条悟想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况且没人能拦得住他。五条悟悠然地走过家里宽敞的院子,他看见青色的鹅卵石,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他没回头,就只是向前走,直到他消失在这条路的尽头。

 

第二天,夜蛾正道收到五条悟发来的辞职信,学生们围在一起看着那页纸,幼稚鬼五条悟画了个稀碎的笑脸,只留下一句再见。夜蛾正道把那张纸揉碎扔进垃圾桶,扭头问家入:“你怎么看?”

 

家入硝子挑眉,说:“挺好的。”

 

“挺好的。”夜蛾正道重复了一遍,忽然大笑三声。家入嫌弃地扭过头,对上伏黑惠幽深的眸子,略微抬了抬下巴:“想说什么?”

 

伏黑惠说:“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话出口时,已经升入三年级的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同时看过来。家入硝子扯了扯嘴角,说:“谁知道,他是五条悟嘛。”

 

五条悟辞职引发了轩然大波,尽管高层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不过对于一般的咒术师却没什么影响。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五条悟救过许多人,那些在古板的老爷子眼里必死无疑的一些独特的咒术师们都托五条悟的福安然活到现在。听闻恩人不干了,许多人议论纷纷,想去问个明白,可是他受了委屈,或者是因为些什么别的缘故。五条家平白背了个锅,苦不堪言,最后还是有人目击五条悟在冲绳的沙滩上吃西瓜,玩排球,于是明白:哦,五条悟只是不想干了而已。

 

世界没有因为五条悟撂挑子而改变,咒术师们依旧水深火热地与诅咒争斗,当年被五条悟保护得好好的小孩子们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五条悟度过三十岁生日后的第二个月,一切都按部就班。

 

而故事的主人公正躺在奈良的温泉旅店里,听老旧的留声机里播放吱吱呀呀的唱片。

 

外头阳光温暖,五条悟半眯着眼,小半张脸贴在榻榻米上假寐。一张唱片放完,五条悟爬起来又换了一张。旅馆老板在拉门外问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五条悟说,给我两瓶酒吧。

 

老板娘把清酒送进来摆在桌上,五条悟仍旧躺在榻榻米上,半醒不醒。清酒的米香味像一条细细的烟,轻飘飘地绕在他的鼻尖,有微微的醉意。五条悟感到自己真的醉了,尽管他从早上起就没有吃什么东西,甜食、青花鱼、味增汤,他什么都没吃,只是躺着,像是要弥补他漫长又疲惫的时光。

 

五条悟感到真切的困意,他在酒香里翻了个身,榻榻米在他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五条悟在老旧留声机的粗糙质感里缓缓的呼气、吸气,他想做个梦,却无梦可做,于是他与温暖的阳光僵持,合着眼,脑袋乱乱的,最后只理出一个结论。

 

哦,他想,我今年三十岁了。

 

 

.

 

五条悟年轻时,具体说来大概是十四五年前,人生最痛快的时光莫过于在咒术高专那三年,少年意气,不知道这世间残酷,总感觉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五条悟生在大家族里,自小所遇所见都是些简单又直白的人,对他的六眼有图谋、对他的术式有图谋,人们乐意将心底所想都放在脸上,再一一摆在六眼面前,像是在说:看,你只有这个选择。

 

可五条悟并不这样想。他生来乖戾,偏偏与他们的图谋拧巴着来,让往西便往东,让他留下活口,他必定要将诅咒碾得连渣都不剩。五条悟踩着那些厌恶与恐惧的脸庞升入高中,脱离初中时代毫无意义的社会生活,在偏僻的东京郊区,决定毫无顾忌地大干一场。

 

五条悟从未期待过旁人理解,就如同他自从六岁左右便不再期待玩伴、朋友、或者任何一种亲密关系。他身上存在着某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似乎不知柴米油盐金贵,也不知有人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他漠视这世间一切的苦痛,像是神,却又不愿被供在香火前,偏偏要搅得这人世间一团糟才肯罢休。十五岁的五条悟窜进夜蛾的办公室,偷走他正在缝的布偶,在其中注入咒力,摆在门与墙壁的夹缝间,等待坠落时的恶作剧,然而咒骸没能砸在夜蛾头上,反而砸在同级男生的丸子头里,随后那不听话的布偶照着男生的脑袋就是一拳,欢快地跑走。

 

五条悟和男生四目相对,他被这变故一惊,却觉得效果总归一致,于是报以大笑。他刻薄地指着男生凌乱的发,笑道:“连躲开都不会吗,太傻了吧!不过如果要是砸中夜蛾,那才比较有意思啦!喂,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被打傻了吧——”五条悟这时候后知后觉,他看见男生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随后转身,在走廊上抓住跑路的咒骸,再接下来,猛地用力,玩偶砸碎玻璃,带着碎片甩向五条悟的脸。

 

五条悟被砸了个正着,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他捏烂无辜的咒骸,跳起来踩着被打破的玻璃残渣气势汹汹地扑向那个男生。于是开学第一天,五条悟跟自己的同级生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结局以夜蛾老师赶来给他们一人一拳正义制裁而告终。五条悟自忖家学渊博,不该吃亏,结果跟黑发男生打了个五五开,出乎他的意料。五条悟摘掉自己缺了半条腿的墨镜,几步走到男生面前,主动向他伸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问。

 

男生擦掉额角的灰尘,握住他的手:“夏油,夏油杰。”

 

如果一定要让五条悟分出一个生命的节点,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高一与夏油杰初见的时候。两个差不多的毛头小子,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在特殊的咒术世界像是与另外一个自己相遇。年轻人的青春不讲道理,也没有太忧愁的爱或者恨,头一天打架,第二天和好,第三天五条悟霸占夏油杰的床,抢走他的枕头和被子,逼得夏油杰不得不在微凉的夜风里连连打喷嚏。他们打打闹闹地度过半年时间,逃课看电影、逛银座、假装成年人去喝酒、学着共抽一支烟,最后以被硝子发现暴揍一顿而告终。

 

回忆起来这些零零碎碎的日子令五条悟感到不可思议,将近十五年过去,这些时光竟还鲜活如昨。三十岁的五条悟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咽下肚。

 

我三十岁了。五条悟在心里想,清澈的酒液里他的倒影模模糊糊,皱在一处。五条悟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撑着额头顺着那段记忆回忆关于夏油杰的一切。他爱恨都分明,尽管他与夏油杰之间有太多的波折,如今他想起,却依旧是夏油杰的喜怒哀乐,是他的挚友,是他曾经的爱人。

 

爱人。五条悟轻笑一声,遇到夏油杰,他才知道他也会爱人。

 

.

 

高专时候,五条悟总是以“老子”而自称。五条家生出了个反骨的六眼,数百年的礼仪一朝被他碾碎于尘土。夏油杰曾数次问他你真的是个大家族的少爷?五条悟拍了拍胸口,说道:“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你家里人没被你气死吗?”夏油杰盘腿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闭目养神。五条悟靠着茶几吃棒冰。炎热的夏日,老旧宿舍里只有风扇嗡嗡地运作着。五条悟吃掉了第三根水蜜桃味的,伸手去拆第四根,这时夏油杰开口,说:“吃太多了,悟。你会肚子疼的。”

 

“诶——”五条悟嘴上抱怨,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地扯开了包装:“太热啦,杰!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海边吧!”

 

夏油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踩着拖鞋,站在五条悟面前,弯身抽走他的棒冰。

 

“怎么可能。好了,我们去买个西瓜吧。”夏油杰妥协似的说:“再这样下去,晚上你可要吃苦头了。”

 

“嘁。”五条悟扁了扁嘴,不情愿地站起来,拿手纸随便擦了擦自己的手上黏糊糊的糖水。夏油杰又叹了口气,他握住五条悟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洗手间的水龙头下,耐心地帮他洗手。

 

“杰好像阿姨哦。”五条悟笑。

 

“为什么是阿姨?”夏油杰挑了挑眉,“一般这种情况不应该是说我像妈妈吗?”

 

五条悟诧异地抬起眼:“妈妈?哦——像杰的母亲那样温柔的人吗?我不知道,我从小是被阿姨带大的。”

 

夏油杰的动作微微一顿。

 

五条悟毫无察觉,他透过镜子去看夏油杰微微垂下的刘海,说道:“说起来,什么时候我能去一次杰的家里呢?好像我还没见过杰的父母。”

 

“没见过的话,怎么知道温柔不温柔?”夏油杰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裹住五条悟的手指,小心地擦去那些冰冷的水渍。五条悟静静地盯着镜子里的夏油杰,轻笑一声:“因为我猜,杰和母亲应该会很像吧。”

 

夏油杰无声地注视着五条悟,良久,他垂下眼,说道:是吗。

 

他们一起去买了个西瓜,抱回来时分给了夜蛾一小块,硝子一大块,剩下的二分之一都进了五条悟的肚子,而夏油杰只吃了三口。晚上时五条悟果不其然因为吃太多生冷的东西而闹肚子,第无数次他扶着墙苦巴巴地挪回宿舍,夏油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看,我说什么来着。”夏油杰这样说。五条悟扭头看过去,夏油杰赤脚站在地板上,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宿舍很黑,没有开灯,窗帘拉了一半,有明亮的、夏天夜晚的月亮。朦胧的白落在夏油杰身上,衬得他挺拔又清冷。

 

五条悟因为肚子绞痛而不得不靠在墙上,比夏油杰矮了一大截,只能抬起脸去看他。片刻,五条悟打了个哈欠,像夏油杰伸出手:“杰,不想走了。”

 

“多大的人怎么还撒娇。”夏油杰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替代了墙壁的拐杖作用,小心地环着他的肩膀,说道:“回去好好睡觉。”

 

“诶,可是我想和杰睡。”五条悟眨了眨他清亮的眸子。他有些困倦,六眼像是蒙了一层蓝色的雾。夏油杰忽然一僵,有一瞬间五条悟仿佛看到他眼底掀起了一片海。等五条悟想再认真看过去时,夏油杰已经恢复平日里温和的模样,说道:“两个人会很热的,悟。”

 

五条悟勾着夏油杰的脖子,把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说道:“热就热嘛。杰——”他拖长声音,像一只慵懒的猫,“求你啦。”

 

夏油杰向来对五条悟撒娇毫无办法,他认命地拖着巨大的包袱回到宿舍,把五条悟扔在床上,又任劳任怨地推开窗子,让夜风吹进来。

 

“好热。热死啦。”五条悟躺在床上也不安分,他在凉被里翻来覆去,最后夏油杰无可奈何地从背后按住他,微温的手隔着衣服揉了揉他的肚子,说道:“还疼吗?”

 

五条悟神奇地安静了下来。他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夏油杰说:“睡吧。”

 

于是那天晚上五条悟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他醒来时,夏油杰仍旧搂着他,呼吸沉稳悠长。五条悟翻了个身,在清晨的阳光里认真打量自己的好友。夏油杰长得不赖,如果是在一般的高中里大概会是被当作校草的类型。他有日本人最常见的黑发,但因为留得很长,发质竟然出奇地好。夏油杰强大、温柔、富有同理心,他们时常会因为观念不合大打出手,尽管五条悟永远无法理解夏油杰为什么一定要给每一件事情寻找意义,但他依旧愿意把夏油杰当做自己的伙伴。五条悟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包容自己、保护自己、愿意把后背交给自己。五条悟喜欢说我们是最强的,因为夏油杰确实可以与他并肩。

 

于是五条悟在这个早晨突然意识到,夏油杰或许并不仅仅是他的朋友了。

 

“——杰。”五条悟自言自语似的说:“老子好像喜欢你耶。”

 

夏油杰的呼吸微微乱了一瞬,这没有逃过五条悟的六眼。男子高中生尚且没有多年后能够理解他人心情的体贴,五条悟发现这一点后几乎是立刻掀开了被,跨坐在夏油杰身上,说:“你听到了对吧——”

 

夏油杰不得不睁开眼,他散着发,自下而上地看着五条悟,依旧是往日平和的笑容:“我听到了。”

 

“所以——”五条悟想问他,所以我该怎么办呢,你知道吗,杰。但是这些话都没能说出口。夏油杰支撑起身体,一手绕过他雪白的脖颈,贴上他的嘴唇。五条悟瞪大了眼,他顺着夏油杰的力度贴上他的胸膛,整个人蜷进他怀里,像一只受惊的猫。夏油杰的声音低沉地落在五条悟的耳边,像是盛夏阳光里可乐里的气泡:“害怕了吗,悟。”

 

五条悟猛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揪着夏油杰的白衬衫,凶恶地撞上他的下巴。

 

“老子可不怕。”五条悟说:“老子就是喜欢你。”

 

夏油杰轻笑一声,他揉了揉酸疼的下巴,懒洋洋道:“还真是强势呢,悟。表白也这么强势啊。”

 

五条悟挑眉:“先亲上来的可是你吧,杰。”

 

夏油杰微微怔了怔,大笑两声,说道:“是啊。刚刚太激动,忘记讲了,悟——”

 

“我喜欢你。”

 

.

 

五条悟许多年没用过那个嚣张的自称,高二时,夏油杰曾经提起他的称谓过于不礼貌,建议他换成“僕”或者“私”。五条悟起初很不乐意,他自在惯了,改称谓像是个无形的枷锁,但因为夏油杰所说的大多数话都有道理,于是五条悟只能在改自称的路上磕磕绊绊,曲折前行。

 

星浆体任务前,五条悟终于有机会去了一次夏油杰的家里。与高门大院的五条家不同,夏油杰的家里就是一间普通的公寓,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普通的沙发与茶几,普通的碎花餐布,普通的浅蓝色窗帘。夏油杰打开门,回头笑道:“破灭了吗?”

 

“没有哦。”五条悟耸了耸肩,他踩着拖鞋走进客厅,惊叹道:“好大的电视哦,平时看起来是不是很爽。”

 

“看搞笑艺人的时候会很开心吧。”夏油杰笑了声,他拿了两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温水。五条悟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像个好奇的小孩,他问:“杰的父母呢?”

 

“他们还没有下班。”夏油杰笑了笑,说道:“可能还有一个小时,你介意在这里等吗?”

 

“完全不介意哦。”五条悟拿起遥控器,问道:“真好啊,这种房子住起来应该很爽吧。啊、厨房!”小少爷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猛地从客厅钻进了厨房:“杰,会做饭对吧?不如今晚我来下厨——”

 

“快打住吧您。”夏油杰操纵咒灵,火速从他手上抢过锅铲,生怕五条少爷点燃厨房。五条悟可怜巴巴地看着夏油杰,逼得他不得不捂着额头,痛不欲生地从冰箱里找出半块蛋糕,试图用甜食贿赂五条悟。幸好这人是五条悟。少年立刻忘记刚才要做什么,快活地坐在客厅里吃了起来。

 

他们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个小时,期间夏油杰作弊用咒灵打扫卫生。一个小时后,夏油夫妇打开家门,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和许久不见的儿子,惊讶地给了夏油杰一个拥抱。

 

“今晚爸爸刚好买了酒。”夏油先生把两杯烧酒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招呼两个高中生,“要不要试一试?”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夏油杰试图阻止自己父亲的行为,却拦不住身边的五条悟手快地拿了只杯子,一副“快来给我尝尝”的样子。夏油杰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妈妈也说些什么啊。”

 

“你爸爸高兴嘛。”夏油夫人是个温柔的女性,她系上围裙,笑道:“今晚的菜谱就做金枪鱼刺身吧,配上酒应该很不错。”

 

“您还真是纵容。”夏油杰叹了口气,他从父亲那里接了小半杯清酒,慢慢地抿了一口。

 

“杰和我可是最强的——”


五条悟最先喝醉,明明刺身还没有吃两片,他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喝了大半瓶的清酒。他摘掉了墨镜,蓝玻璃似的眼睛蒙着浅浅的水汽,他挨着夏油杰撒娇,时不时又要宣称他们是最强的。夏油杰哭笑不得,他看向自己的父母——非术师的父母自然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只当做是这个年纪男孩子迟来的中二病。夏油夫人温柔地弯起嘴角,说道:“关系真好啊,杰。”

 

“是啊。”夏油杰又喝了一杯。

 

那天晚上以夏油杰扛着五条悟回高专而告终。夏油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将近一米九的五条悟安顿回自己的住处。五条悟身上有浅浅的米香和酒精的味道,夏油杰一时有些舍不得走,于是坐在地毯上静静地看他。

 

“悟。”他毫无意义地叫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五条悟在床上翻了个身,伸出手自然地抓住夏油杰的衣角:“什么?”

 

“醒着吗?”夏油杰问。

 

“一点点。”五条悟有淡淡的鼻音,瓮声瓮气地回答,尾音黏在一起。

 

夏油杰笑了声:“悟的阿姨是什么样的人呢?”

 

“挺好的人吧。”五条悟想了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夏油杰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五条悟接上后半句:“应该是很好的人,她死的很早,我也不知道。”

 

“……是吗。”夏油杰低声道:“那悟有什么感觉吗?”

 

“没什么感觉吧。”五条悟觉得冷,他扯了扯夏油杰,晕乎乎地说要被子。夏油杰从地毯上起来坐在他床边,帮他裹了层薄被。五条悟顺势扎进他怀里,像一丛雪,随时都能化掉似的。五条悟轻飘飘地说:“人死或者活,就是那么一回事。”

 

就是那么一回事。夏油杰重复他说的话,收紧了箍着五条悟的手臂。许久,夏油杰低眉顺目,轻声问:“如果我死了,悟会怎么样呢?”

 

五条悟合着眼,雪白的睫毛微微抖了抖。良久,他支着夏油杰的膝盖,呼吸里透着一股灼热的酒气。五条悟咬了夏油杰的嘴唇一口,蹭了蹭他的脖颈,说道:“那我会喝酒。”

 

喝酒。然后在梦里见你。

 

.

 

五条悟喝掉了一瓶清酒,这才觉得胃里空落落的。旅馆外的日光暗了些,五条悟静静地望着庭院,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醉话。

 

但他从没梦过夏油杰。从夏油杰死后,一次也没有。家入硝子曾经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先把杰丢下了,五条悟静静地看她,过了会儿,说道:我是不会把他的尸体交给你的。

 

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家入硝子难得冷脸,转身就走。五条悟只是在她身后沉默,过了会儿,他戴上了眼罩,准备去给一年级的学生们上课。

 

五条悟决定不再想,他终于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舒展身体,下楼吃饭。他一个人吃掉一锅寿喜烧,老板娘走过来问他,旅馆特供的金枪鱼刺身,您需要一份吗?五条悟想了想,点头。没几分钟刺身被端上来,五条悟沾了芥末塞进嘴里,辣得眼睛里起了水汽。

 

他想起夏油杰家里那一顿刺身与清酒。

 

夏油杰叛逃后杀了自己的双亲,说自己有了新的家人。五条悟坐在东京街头沉思很久,起身对夜蛾说,他想去夏油家看看。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夏油夫妇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好,蒙着白布,安置在地板上。家里四处是血,窗帘、碎花桌布、沙发,都是深褐色的血迹。五条悟去了卧室,床单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总归是一番凄惨。五条悟环视四周,发现唯独电视机完好无损着,于是他打开了遥控器,电视节目里的搞笑艺人正在扮鬼脸。

 

五条悟关掉屏幕,对着地板上的两具尸体弯腰鞠躬,板板正正的三次,说了一句:多谢款待。

 

直到这时,五条悟都还是个孩子。十六岁,他终于看到这世界的全貌,从此知道他注定与夏油杰将分道扬镳。五条悟在夏油杰家里的一地狼藉里沉默,他不伤心,也不愤怒,他知道这是夏油杰的选择,他知道夏油杰将会走向哪一条路。他安葬了夏油父母,在郊外的墓园里立了两块墓碑。隔两天五条悟路过那里,看见夏油杰披着袈裟,站在墓园外,只遥遥一拜。

 

五条悟走过去,与他距离百步。夏油杰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说:“悟,人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想死吗?”

 

五条悟说:“鬼知道,我才十六。”

 

夏油杰笑了笑,说:“那到时候,你再来告诉我吧。”

 

五条悟与他擦身而过。那时候五条悟就知道,也许没过多久,他将再也见不到夏油杰。

 

二十八岁时,五条悟被关进狱门疆。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概是对他这个最强的咒术师的报应,五条悟躺在狱门疆的尸山尸海里,静静地合着眼。无尽的寂静是他清醒的最好契机,本该死去的挚友、尚未散尽的灵魂,这一切堆在五条悟面前,让他第一次怀疑自己这个最强究竟有什么意义。实际上,强大总归不需要理由,何况他是五条悟,他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意义。

 

五条悟听见狱门疆里许许多多的灵魂在哀鸣,他放松地挨着其中一个人的骨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好烦,不想干了。从这儿出去之后,我就要辞职。”

 

五条悟蒙上眼,他没有咒力,也听不见哀鸣,反而在某种极端的平静里放空。他想起儿时照顾他的阿姨,是少见对他没有奇怪心思的人。五条悟曾经坐在走廊屋檐下,问: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阿姨说:我也有个孩子,同你差不多大。我知道小孩子呀,是很容易寂寞的。后来阿姨被诅咒而死,五条悟远远看了一眼她的儿子,想,也许你比我更加寂寞。他被家人带回和室里,从此不再需要谁待在他身边。别人都说,你是五条悟,你拥有无下限咒术,所以你注定会孤身一人。他这样到了高中,某个夜里他与夏油杰接吻,突然说道:“你能想到自己三十岁的事吗?”

 

夏油杰搂着他的腰,笑了声:“六眼可以预知未来吗?”

 

“当然不能。”五条悟笑了声,他挨着夏油杰的心口,说道:“我突然想起那个阿姨,她就是在三十岁的时候死掉的。”

 

不知为何,夏油杰的动作微微一紧。他轻声问:“所以……你就在想自己的三十岁吗?”

 

“不,其实也没有很在意。”五条悟说:“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多少岁都无所谓。多少岁我也会是最强的那个,那时候杰也肯定会在我身边。”

 

“真自信啊,悟。”夏油杰笑了笑,他轻声道:“是啊,你说得对,我会在你身边,如果你——”

 

五条悟在狱门疆里忽然明白了后半句,他睁开眼,苍蓝的瞳眸里掀起一片海,像是某一年的夏油杰眼底的波澜。如果你。如果你。五条悟知道夏油杰剩下的那半句话——就像硝子所说一样,如果——

 

如果五条悟没有把他丢下的话。

 

.

 

五条悟吃完饭,回房间睡觉。太阳下山了,他打算明天去看奈良鹿。桌上剩了一瓶没开封的清酒,五条悟坐在矮几边上,撑着下巴看了会儿,说道:“三十岁的时候我辞职了。”

 

像是给多年前发问的那个十六岁少年一个答案。

 

“还有。”五条悟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喝酒也梦不见你。”

 

fin.

 


评论(20)

热度(1121)

  1. 共9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